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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本官马上与文武官员议事。”“是!”柳彪拱拱手,闪身退了出去。杨凌坐回桌前,捧着茶杯悠悠思索半晌,宋小爱乖巧地坐在一边,扑闪着一对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直过了许久,伍汉超悄悄打开房门道:“大人,众官员都到齐了。”杨凌点点头,见他正望着宋小爱,便道:“你留下吧,本官去前厅议事。”文官武将济济一堂,正坐在帅帐中窃窃私语,杨凌率着两名亲兵从后边走了进来,帐中顿时一静。杨凌在堂上坐定,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说道:“诸位,山里还没有消息传出来,我们这边却已是谣言四起了,现在百姓们中间传说,本官来到叙州,就是抱着一战的目的,而且要对都掌蛮施重兵屠族,世子那里……堪危呀。”叙州知州冯见春闻言忙拱手道:“大人勿需忧虑,这不过是都掌蛮的惯用伎俩,他们袭扰周边、滋事生衅,从来不服王法。朝廷每有用兵惩治时,他们就散布类似的谣言,以激起蜀地各族的恐惧和义愤,从而对朝廷施压,使朝廷不敢放手用兵。”杨凌一听,这才明白竟是都掌蛮的攻心计,看来这些原始部落般的部族倒也不乏智能。杨凌略微放心,看了看众人道:“不管如何,现在世子在都掌蛮手中,我们都得先礼后兵。这两天本官出去走动了走动,对附近的民情做了些了解,看来汉民与都掌蛮结怨已久,彼此确实互相仇视,打一仗不难,要胜一仗也不难。不过这都掌蛮是最难教化的一族,如何善后才是难题。各位之中有许多叙州本地的官员,对这里的了解远胜于我们这些高居在府城、京师的官儿,大家有什么看法,不妨都说说。”“都掌蛮要我们的官府和汉民退出叙州,把这里划成国中之国,这是异想天开,没有一个朝廷会答应这样荒谬的条件,我们讨价还价,不免得让出些好处,怎生既让他们满意,又肯放下刀枪,服从归降朝廷呢?”布政使参政封大人捻着胡须,悲天悯人地道:“大人,都掌蛮民风剽悍,好狠斗勇,加之身栖山区,散居村箐,习俗原始,经济落后,确实难服教化。昔年‘改土归流’,在这里建造兵营,兴办民学,编制户藉,本想教化一方。奈何。……”封大人长叹一声道:“官员语言不通,与当地土人难以沟通,派遣来的官员又有些横征暴敛、中饱私囊之辈,坏了朝廷名声,引起都掌蛮强烈不满,不久双方便兵戎相见,这是汉蛮之争的由来。再之后,朝廷改变政策,划出都掌蛮辖地,设立土司,以夷治夷,彼此的冲突才小了些。可是这里汉人徙居增多后,彼此不能兼容,常因家常里短、交易买卖而起纠纷。而蛮人村寨部落互通声气,一人受欺举族愤怒,不能得到及时解决时,便私相械斗付诸武力,矛盾积压多了,每隔十年八年,总有一次大的冲突。况且世子如今又在都掌蛮手中,本官以为,以和为贵。王爷已同意蜀王府拿出财物赎回世子,叙州都掌蛮部落应承担的税赋原本不多,可分摊至其它汉人地区,以减轻都掌蛮的抵触愤怒情绪,对于他们在辖地内的权益,我们多作些容让。蛮夷之人嘛,见利心喜,这场兵灾也就消弥无形了。”四川道御使苏克也颔首道:“能不动兵还是不动兵的好,蜀地乃西南重地,僰人叛乱如果不迅速平息,其他民族部落将会望风而起,四川能安宁吗?四川不宁,我大明江山也将为之震动。昔年用兵二十万,历四载而寸土不克,前车之鉴,本官也以为除了汉官汉民退出叙州不可答应外,可以尽可能给他们一些好处,化干戈为玉帛的好。”杨凌徐徐打量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朱让槿身上,他拱手道:“二王子,你意下如何?”朱让槿概然道:“蜀道之难,十倍于淮西塞北,用兵确非上策,在下以为应以招抚为宜。至不济也当先虚与委蛇,先救出家兄为是。在下携了一位好友同来,他熟悉都掌蛮要塞的各处道路,如果议和不可为,请大人拨一支精兵与我,在下愿与好友以奇兵入山,解救家兄。”朱让槿此言大有豪气,众官员闻之动容,蜀王家果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门风谨然。杨凌却慢慢摇摇头,现在杨砍头的传言对世子不利,难保不会有人怀疑朱让槿从中取利,这位二王子现在处境尴尬,这番主动请缨,他是豁出命来表明心迹了。可是世子若救不出也罢了,如果再把这个蜀王次子也丢在山里,那自己岂不可真成了扫把星了,不过听朱让槿这意思,显然也是赞成招抚的。杨凌把众官员看了一圈儿,目光向前望去,眼睛微微眯起来,盯到了靠门边处一角青袍。看官袍颜色,那官儿应该是个七品官,大帐里个个官都比他大,便把他挤到了门边。帐帘儿掀着,阳光照进来,正映在他的袍袂上,只见那青色官袍皱皱巴巴,脚上一双靴子居然还打着补丁,杨凌心里不由一动,虽说大明的官儿俸禄低,可谁没有点外捞,混到这么惨的至少在地方上名声一定不差,怎么说也是个清官,说不定他别有一番见地。由于门口光线强烈,杨凌看不清他的模样,便指了指道:“你,是本地的官儿吧,上前答话。”杨凌看不清那人,那人也没看杨凌,这种会议,他这么大的官儿压根就是摆设,来了也插不上嘴。这位仁兄双目直视,盯着亮光里一对飞舞的苍蝇正看的出种,杨凌一唤他,所有的官儿刷地一下全把目光投到他的身上。直到他旁边一个官儿用胳膊肘儿拐了拐他,这位仁兄才发现大帐内一片肃静,一大堆的官儿都在向他行注目礼,这一下把他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站起身上前施礼道:“下官见过钦差大人。”杨凌面露不悦之色,拂然道:“本官在这里聚众议事,看你模样当是本地官员了,怎么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正在神游何处呀?”那官儿看起来年纪不大,看相貌才三旬上下,可是尚未留胡须,应该还不到二十八,脸色微黄,五官倒还清朗。这人受到诘难,更加慌张,连忙深施一礼道:“下官是本地知县鄢高才,只因下官人微言轻,所以……所以……”“那又如何?何必如此自甘菲薄,鄢县令……鄢……”杨凌忽地想起这两天四处游访,观察地势,行于乡野之间时曾下马与村民交谈,因他未着官服,为人和气,那些村夫虽看出是位贵介公子,听口也是外地人,可没人猜出他就是被形容的眼似铜铃、血盆大口,最喜欢剖腹剜心,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杨砍头。所以杨凌不但从他们口中问出一些当地的事情,对于本地官员的风评也从他们的表情、语气,听出点弦外之音来,再向柳彪一打听,杨凌才知道这位鄢高才,在当地根本就是一个讨人嫌,风评差到了极点。汉人讨厌他,都掌蛮人讨厌他,此地杂居的藏、彝、苗、羌等族人就没一个不烦他的,这位仁兄的政令不出县府,也就是说一出了县太爷的衙门就不好使了。此地百姓好生事端,衙役们也不敢强制执行,到头来鄢高才成了土地庙的菩萨,泥胎木偶一般,什么政绩统统都谈不上,所以被百姓送了一堆绰号,什么鄢大神儿、鄢坏水儿、鄢无才、鄢气包儿等等。杨凌此来,是为了剿抚都掌蛮,并不想横伸枝节,插手扮包青天,去管理地方吏治的事儿,所以当时听了也未太往心里去,这时瞧见了他,又见他身为本地知县,激起民族对抗,造成都掌蛮反叛,可说他是负有极大责任的,却对剿抚叛乱如此不上心,不由心头火起。杨凌霍地一拍惊堂木,喝道:“鄢高才,你是本地父母官,百姓间有纠葛不能调结平息,都掌蛮劫扰周围县邑不能事先掌握,本官在此咨问招讨事宜不能献计献策,你的治下犹如穷荒野冢,百姓自生自灭,朝廷威严丧尽,你可知罪?”鄢高才骇然跪倒,脸色苍白地道:“大人息怒,下官知罪,下官知罪!”杨凌冷笑一声道:“你既知罪,本官也不为己甚。来呀,摘去乌纱官衣,自去南京吏部听参吧!”众官员见钦差勃然大怒,一个个都骇然不敢应声。鄢高才面如土灰,两个气势汹汹的侍卫冲进来将他的官衣乌纱除去,身上穿了一套打着补丁的白色小衣,仍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杨凌厌恶地一拂袖子,斥道:“下去!”鄢高才缓缓转过身去,脚步迟滞地一步步向外走去,杨凌见了更气,恨声道:“难怪人称鄢大神儿,泥雕木胎,误国害民!”这句话说完,鄢高才的身子陡地一震,好象风中的枯叶一般簌簌直抖,他转过身来脸色已红如鸡血,颤声道:“大人怎能……怎能如此辱及斯文?”杨凌冷声道:“本官何曾辱你,你自在家中读你的圣贤书,本官无论如何辱不到你的头上,可你既出仕为官,任一方父母,总该为百姓办点事情,但是你在这里可曾有过一点政绩,庸碌无为,尸位素餐,便是损民害民,难道本官说的不对么?”鄢高才额头青筋一根根地都跳了起来,本来挺清朗的一张脸狰狞的有点吓人,他霍地往前走了几步,两旁侍卫担心他怒极伤害大人,立即跃出拦在前边。只见鄢高才抖擞着袖子,红着眼睛、双手屈如鹰爪,手臂一句一抖地道:“我十年寒窗,两榜进士,在这穷山恶水,举目无亲,上官只知钱粮税赋,治下刁民虎狼之凶,三班衙役如仓中之鼠,县丞主簿似宦海游鱼。每有击鼓告状者,我心惊肉跳,不问是非黑白先问蛮汉番夷,搅混水和稀泥,到头来袒蛮蛮不近,疏汉汉不亲,弄得我两头受气,上下受挤。枉我清正廉洁、心怀高远,为官一任,做到这个份上,有谁比我惨啊,谁——敢——比——我——惨——啊?”杨凌吓了一跳,这位仁兄说得手舞足蹈、声泪俱下,倒似其中大有隐情,杨凌不是刚愎自用的人,也丝毫不在乎什么钦差威严,他忙安抚几句,叫人给这鄢大神儿看座,要听他说个明白。鄢县令看来也是豁出去了,也不就坐,就站在大堂上指手划脚,慷慨激昂地诉起苦来。这人虽然是两榜进士出身,满腹的才学,可是激动之下也是语无伦次,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杨凌耐着性子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一个大概:原来这事儿又得从大明立国之初说起,昔年大明得天下,朱元璋将第十五子朱椿分封于四川,当时分封于各地的藩王针对属地或多或少的反抗,皆是采用广屯兵马、武力镇压的方法。蜀地民族众多,元朝统治时就饱受武力欺凌,所以各部族首领对于蜀地的这位新统治者皆怀有敬畏恐惧之心。不过有“蜀秀才”之称的朱椿到了四川,却不兴兵马,而以礼教厚待各族,还把大儒方孝孺请来,传播教化,这一来令严阵以待的各族首领大为意外,受其感化,许多部族都接受了蜀王的统治,蜀王也对他们十分厚待,不但划定了各族的辖区,而且在律法上、经济上对他们都十分宽容,并以此作为蜀中安定之根本政策。可是这一来也种下了祸根,例代蜀王皆效法先祖,厚待诸族,为了突出自己仁贤厚爱的品德,以致已经有些放纵和过于宽容了。而各族第一代体会过元朝和明朝不同统治的酋长们也早已过世,这些新的继承者们对于蜀王府的宽容从小习以为常,不但不知感恩,反而愈索愈多。其中尤以民风剽悍、少与汉人往来的都掌蛮最为突出。比方说灾年救济,由于蜀地一向的政策,朝廷拨付的赈灾银两、衣被,都可着他们先行拨付,都掌蛮人没有储蓄习惯,收到钱物全换了酒肉,手里空了便理直气壮地又去讨要,这自然引起本来赈济物资发的就不足的汉人不满。当地官员甫一上任,上司谆谆教诲的就是怀柔安抚,勿生事端,前任如何顾全大局,保障了一方安定,后任官员自然谨小慎微,但凡涉及蛮族的事,皆瞻前顾后,忍气吞声。当地汉蛮百姓集市交易,税赋收的是不同的,都掌蛮少交甚至不交,税吏们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对汉民则分文不让。汉蛮交易产生了纠纷,一旦闹上公堂,官员一见其中一方是都掌蛮人,便有理严惩汉人,无理轻罚蛮人,使这些蛮人愈加骄横。这种官府无条件地偏袒,致使汉人同他们交易丝毫没有保障,商贾自然不愿意和他们交往,这一来他们又认为是汉人歧视他们,于是强买强买时有发生。虽说这坐江山的是汉人,本地的官儿也是汉人,可是在这儿,汉人反而成了少数民族,再加上官府为了息事宁人对蛮人的偏袒,汉人心中积怨越来越多,对朝廷官府他们再无信赖亲近感。蛮人虽受到诸多偏袒,对汉官仍敌意甚深,而且认为朝廷和汉人软弱可欺,行事愈发变本加厉。这一来官府没有任何一方支持,也就无法发挥作用,成了一个没用的摆设,失去控制的双方矛盾也便越来越严重。杨凌听到这里,摇头道:“矫枉过正!以情由来界定律法的宽严、以贫富来界定税赋和赈济的薄厚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相信任何人都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如果以种族来界定律法的宽严和税赋赈济的薄厚,看似厚待弱小,这种不平等却只会造成相互嫉恨、歧视。怨恨越积越重,总有厚积薄发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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