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到出嫁的那天,才知道她要永远生活的那个处叫狼栖地。据说,狼栖地先前不是叫狼栖地,而是叫虎栖地,后来大约虎都被狼赶跑了,当地的人就慢慢地把虎栖地的地名改为狼栖地了。
三姐嫁过去的那天晚上,三姐就非常强烈地感觉到她不是嫁到人生活的地方,而是一个狼窝。刘大瑞脱下衣服,露出满身的毛,他狼一般暗含着阴狠、淫邪的眼神,罩着三姐,像罩着一只小羊羔。当他那满身带毛的身子扑过来的时候,三姐的耳朵里突然出现了一种很尖利的像小娃子在哭的声音,三姐就很自然地想到了狼那个可怕的字眼。三姐就仿佛被狼压着一般,她猛力地一把推开刚刚压上去的刘大瑞,也让这一细节成了她日后千百次遭到刘大瑞毒打的由头。刘大瑞在吃惊之后,非常恼恨地横了三姐一眼,红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狼眼问:“妈的!咋的?”三姐这才知道她给刘大瑞这个小地痞惹了祸,便瑟缩着身子,万分恐惧地看了刘大瑞一眼,打着哆嗦问:“那是什么声音,叫得人肉紧,我好怕。”
刘大瑞这才恍然大悟,他在可以对一个小女子原谅的同时,以一种引以为资本的嘲讽口气对胆小怕事的三姐说: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狼叫么?真是小娃子没见大人的嘴巴!”
刘大瑞的粗野让三姐感到自己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但她更害怕的还是那种像小娃子哭的狼声。那狼声像一把刀子,朝她直逼了过来。刚刚合眼,她就做起恶梦来。她梦见自己要被狼吃了。那狼呲牙咧嘴,然后张着血盆大口,要开始撕咬她,三姐吓出一身冷汗,惊醒了。最后,胆小的三姐实在是不敢睡着。虽然她也是山里人,但从来没真正见过狼的她还是对那个四面是高山的狼栖地感到非常害怕。她总觉得有一条狼正用身子弄开了后门,在朝床边走来。幸好那新房的墙上挂着一支刘大瑞常用的猎铳,那杆铳在新婚之夜的灯光下,像一个忠实的保卫似的立在那墙上,多少给她壮了点胆,让她度过了那个漫长的新婚之夜。
第二天早晨,刘大瑞在得到了三姐这个猎物后,他感到非常得意,心情舒畅,要他体面的新娘子我的三姐跟他到附近山上去玩。刘大瑞带着他那支心肝宝贝似的猎铳,叫我漂亮出奇的三姐跟在他的后头,让狼栖地的男人女人羡慕他的福气、运气、霸气。刚刚新婚的三姐,上穿一件红绦良的褂儿,下穿一双青裤子,脚着一双绿花鞋,颇有几分新娘的风韵。她踮着小脚儿〈我们姐妹的脚都小〉,跟在刘大瑞的后头,在那片山上穿行。毕竟是在大白天,三姐不再像昨天晚上那么恐惧了。突然,刘大瑞发现了一个什么目标,他把铳对准那个目标,开始跟踪什么。三姐只听见树林里一片叶子的响动声,心情就紧张起来。三姐不敢接受刘大瑞故意安排的刺激场面,她拐过那条山路,朝回家的道上走。刘大瑞为没能让三姐亲眼看见一条狼而遗憾不已,他放弃了那条命大的狼,悄悄地跟在三姐的后面,与三姐保持着一百米左右的距离。这个打猎打多了总爱寻找刺激的野汉,希望能有一条狼突然出现在三姐面前,让三姐吓得哭起来,从而满足他觉得很好玩的刺激感。刘大瑞正这样想的时候,果然就有一条灰色的狼从一条山道上走下来,悄悄地跟在三姐的身后,慢悠悠地走着。
三姐万万没有想到她的身后正跟着一条狼,她以为她的丈夫刘大瑞会马上跟上她,夫妻双方把家还。当她感觉到身后有一种脚步声时,她扭头向后一看,那条大灰狼就站在了她的面前,用一双要吃人的绿眼睛狼视眈眈地看着她。三姐吓得面如土色,她哆嗦了一会,终于边跑边嚷了起来。那条狼原本是不打算吃人的,见三姐吓得跑了,它就突然撒腿向三姐冲来。刘大瑞这才意识到他的玩笑开得太危险了,便举起猎铳,朝天放了一铳,嘭的一声响,那条灰色的狼这才放弃三姐,朝山中的林深处跑去了。三姐下意识地看看身后,没了那条狼,突然反倒更加恐惧起来,她吓软了骨头,晕倒在地上。
醒过来后的三姐,躺在床上,高烧四十度左右,但身上吐出的却是冷汗。烧昏了的三姐,把刘大瑞看成了一条大灰狼,尤其那双眼睛,简直跟那条大灰狼没什么异样。在三姐虚幻的感觉中,刘大瑞完全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而是一条两条腿的狼。当那条狼靠近她的时候,她就紧张、恐惧,浑身发抖,蒙头盖脑,整个人往被子里钻。这种现状,让三姐的婆婆误以为三姐是在山上遇到了什么精怪占了身子,便找来当地的巫婆,烧香化纸,装神弄鬼地折腾了半天。
几天后大病初愈的三姐,却仍然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感觉,三姐夫刘大瑞在她面前活动的身影,让她总觉得自己不是和人在一起生活,而是与狼在一起过日子。尤其是每当她听到四面深山里发出的狼叫声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有时,半夜醒来,三姐独自看着身旁满身是毛的刘大瑞,听着一个男人如雷的鼾声,和那四面深山里发出的如小娃哭的狼叫声时,三姐就非常强烈地感觉到她不是在跟人睡觉,而是与狼共枕。
三姐后来更深地感觉到她其实不是生活在一条狼身边,而是生活在一群狼中间,是在这之后的一年左右,三姐为刘家生下第一个娃子的日子里。
那天,我们娘家按风俗习惯给他们家送贺礼去。我们这里有一种古朴的民风,那就是像这种生儿育女添人进口的大喜事,娘家要去很多人恭贺,以示高兴。虽然对这门亲事很不满意,爹还是看在娃子也生了的情份上,带着自己家里的所有人,还有自家亲房的,总共二十多人,浩浩荡荡地开进了三姐夫那个四面是高山的狼栖地。爹想着如果这回那边什么事还热情,他也就替自己的女儿认命了,却万万没想到,他给大家带来的最后结果,却是一场残酷的大打出手,血光之灾,甚至差点弄出人命。
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爹们一行二十多人走进那个矮屋后,三姐的婆婆对三姐的娘家居然来这么多人感到非常惊讶,并且很快就不高兴。那个爱财如命的婆婆,开始对三姐娘家的来人以挑剔的眼光。虽然他们也很穷,但却看不惯三姐娘家那些穿得很不讲究的来人。当她皮笑肉不笑地从爹妈和大哥他们手里接完不多的贺礼后,她就对那些没有送礼只来混饭吃的娘家来人非常不高兴,并有一种明显的看不起的意思。在招待客人的最初方式上,他们就有一种明显的区别:给了礼物的糖就多些,没给礼物的糖就少些,甚至完全是白开水。这个本来可以让三姐的娘家来人掉以轻心的细节,在他们最初的表情作用下,很快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几个没拿什么礼物的自家人,就当面向爹提出要回转,以示他们不吃这冷脸饭。爹本来对三姐出嫁时,这边没有同意我们那边来人的事一直耿耿于怀,现听这一说,马上生气了,他当着三姐婆家有人在面的场合下,公然代表性地提出了那些人的要求。三姐听罢,当即向娘家来人求情,叫原谅照顾不周到。那三姐的婆婆虽然嘴上也光溜几句客气话,脸上却已经有了非常的不满。幸亏三姐会做工作,将这事给暂时摆平了。
然而,事情的表面现象虽然摆平了,但却没有摆平双方的某种心理。那边不仅没有真正从心里认识到自己的过失,而且在摆宴席时,故意把送过礼的安排在一个桌子上,而将那些没送过礼的挤在一起。送过礼物的只有我们自家屋的几个人及结巴大哥,总共不到十个人,不够一桌,而没送礼物的却有十六七个,这种做法,明显是看人不起。尽管爹三次提出混坐,仍然让那边的一个大汉借亲疏之别分开了。这种故意叫人难堪的做法,大大地刺激了三姐的娘家来人,他们本来已经忍受不了,但看在三姐的面子上,还是厚着脸皮坐下了,只想着吃完这顿饭就回去,再也不来。
可是,事情并不按照他们的意志为转移。大家都喝了些酒,开始说酒话的时候,这边的客人个个都还保持头脑清醒,尽量不说不利于大家团结的话,可那边陪客的主人却有些情绪了。一个负责倒酒的大汉,明明知道那个桌子坐的人没有送礼,却一个劲地故意在那个桌子的人面前说些感谢用钱的话,弄得那些人很难堪。这种奚落深深地刺激了三姐娘家来人的自尊心,甚至侮辱了他们的人格,于是便有人表示不满,但终于让年纪最大的三爷给镇住了。三爷其实也是个很要强的人,但他知道不忍这一把,将会造成不堪设想的严重后果。再说,他们今天是来做客的,不是来闹事的,不能让人看笑话,也叫日后的三姐难为做人。况且,真正要闹起来,这边人少,那边人多,显然这边是要吃亏的。然而,三爷的最后一镇仍然没有避免这场迟早要爆发的劫难。那汉子借酒装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很不客气地冒出一句“穷山巴佬”。山巴佬本来就是一句最侮辱山里人的话〈尽管他们也是山里人〉,还带着一个穷字,就更明显了。我脾气急躁的大哥终于受不了,挺身而出,站起来指着那大汉的鼻子问:“你骂谁穷山巴佬?嗯?”那汉子不知是真不知大哥与三姐的关系,还是故意装胡涂,他斜着一双喝醉了酒的红眼,看了看我那又矮又小的大哥,横了一眼,说:“谁生气我就骂谁,怎么的?”这一说还了得,也喝得差不多的大哥就走出桌子,窜过去,指着那汉子的鼻子,那汉子以为大哥是要动手打人了,就来个先下手为强,将我大哥扇了一耳光,当时就将我的大哥打得鼻血横流。这时,蒙受了奇耻大辱的娘家来人就再也忍受不了,上去找那汉子。那边人本来似乎理亏,一时没动,见这边来人都围上去,就统统站起来,彼此不讲任何文明的混骂之中,终于擦着了那根导火线,双方大打出手,整个本来用为庆贺三姐生子的大堂内外,成了双方武斗的场合,掀桌子,推凳子,拿碗盆砸人,用汤水往人脸上乱泼,搞得整个大堂内外乱作一团。一两百人的宴席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武斗场面。那边人本来就野蛮无比,仗着他们人多,又好像是为了显示他们这个地方的人惹不得,他们将这边势单力薄的几个年轻点的人打得喘不过气来,甚至连老弱病残和妇孺之辈都不放过,似乎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了。
被打得最惨的是我的大哥,他不仅鼻子被打出了血,眼晴也被打肿了,头也打伤了,腰部也受了损。三姐几乎气疯了,她本来想制服这个场面,但亲眼看着那些人像狼群一样的野蛮行径,她失去了理智,以她一个正在坐月子的女人的疯狂,参与了这场打斗。那边的人最信迷信,他们知道坐月子的女人打在头上,有可能终生倒霉,便越发迁怒于人,大打出手。最后,眼看要打出人命,还是怕出大事的三姐的公公拿出他儿子的那杆铳,朝天放了一铳,才算镇住了整个场面。
场面镇住以后,那边终于出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简单评说那边做的不对。但这边几个受了重伤的家属还是不想让步,他们打算以死相拼。那边村里的干部便出面,作起了调解,调解的最后结果是让那边的人向这边作一个检讨,此事也就算了结了。这边人本来非常不满,而且看起来好像是那边人在让步,实际上是将这场大案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此了结。可不满也不行,那边人多势众,又隔一个县,既使打也只能再吃亏,只好暂时忍气吞声了。三姐恢复了理智之后,她也只好含着眼泪向这边的人求情,叫忍了这一把,日后再说,免得大家吃更大的亏。最后,就由三姐夫刘大瑞出面向这边道了一个歉,此事也就算不了了之。
下午,爹们一行二十多人,愤恨地离开了三姐那个家。临别时,爹含着眼泪问三姐:“儿啦!这往下的日子,你还怎么过呀?”三姐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对爹说:“爹!你放心!不管日子怎样,我都会过下去的。”爹点点头,带着二十多人走上了回家的路。此后很多年,爹一直没有上那个家门。